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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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桑檸租了間小公寓,隔天去收拾了些日用的東西。夏惜蘭本來有所欠咎的,反而感到尷尬,因此一聽說桑檸要回來她便跟人約打麻將出去了。兩天後的一個清早,桑檸帶著材料去報到。她滿心喜悅地擠上公車,幾天前的不快已經全部煙消雲散。她打開車窗,猛吸了一口空氣,真新鮮。

這時手機響了,是蘭蕙打來的:

“桑檸啊,告訴你一好消息,我打聽到了你那個網球王子的下落,他就是許氏的公子,現在在許氏工作,是許銀濤告訴我的,絕對準確的……”

未等她說完桑檸便掛了電話。她飛快地下了公車,向路邊的出租車招手:“麻煩你,去長河廣場,對,就是許氏集團!越快越好!”

這天天氣晴朗,太陽一大早就爬了上來,到了中午,已經熱辣辣地懸在空中。盡管大樓裏的冷氣開得很足,但瑷蓁仍感覺口幹舌燥。於是她到了頂層,要了杯綠茶解渴,同時休息休息。最近公司事情多任務緊,加上頂頭上司又被派去了上海,許多工作便壓在了她一人身上,忙得呼吸的機會都沒有。

休息了一會兒,她的胸悶已經減輕了許多,不過還是有些眩暈。她閉上雙眼,輕輕揉著太陽、百會、曲池等幾個穴位。揉了一會兒,疲勞漸漸緩解了。什麽時候自己的手法越來越熟練了?她想著,耳邊便響起一個清脆的聲音:

“中醫上說,失眠多是因為太多的擔心,焦慮或者不安感等精神問題所引起的,通過按摩使全身放松是一個很好的治療辦法。按摩脖子後面的天柱,從後背上的膈俞到肝俞、腎俞慢慢地指壓,便可以緩和酸痛和疼痛……對這裏,也就是百會的指壓,可以改善因睡覺不足所產生的頭昏現象……從胸口的鳩尾到腹部的關元各穴位加以指壓效果也很不錯……要是我不在了,你一個人還可以讓腳踏在啤酒瓶上踩一踩……”

桑檸。那幾乎是一個雜家。她甩了甩頭,苦笑了一下。怎麽又想起她來?那應該是自己上輩子的人物了。

她的目光輕輕地在大廳裏游蕩,透過那一帶圓弧形的玻璃窗,她可以看到城市東南角的一派風光。熱辣辣的太陽,高聳入雲的大樓,光潔如鏡的馬路……這是一個氣勢恢弘的城市,龐大得少了許多靈秀之美。下面密密麻麻到處是人,但只有少數人能夠住在這個城市的屋頂。他們有的是灑盡汗水爬上來的,而有的,則是踩著別人的肩膀爬上來的。她的目光又收了回來,落到大廳裏面。大廳的人並不很多,但一直保持著流動的狀態。瑷蓁向他們微笑致意,又輕輕咂了口手中的綠茶。這時,一個背影映入了她的眼簾。那是一個年輕的女孩,穿著一件格子襯衫,烏黑的頭發低垂到肩際,她的手裏握著一杯咖啡,走到電梯口時停住了腳步。瑷蓁的心猛地抽動起來。

她直起背,目光像被釘子釘在了她的身上。這時,旁邊走來了銷售部的同事小文,見她目瞪口呆的樣子,便笑著問她:“淩小姐,你在看什麽?”

瑷蓁擡頭看了她一眼,便也笑了。“我在看那個女孩子呢,她像是新來的吧,以前沒怎麽見過。”她應付著小文,目光仍停留在電梯口女孩的身上。

“哦,是的。她是前天被分配到銷售部的。你那天談合同去了,不知道情況。”小文說。“最近怎麽樣?看你那麽忙,行不行啊。”瑷蓁笑道:“沒辦法,總要做好自己的工作嘛。”小文說:“你哪裏是在做好自己的工作啊,你分明是在拼命。女人最重要的不是事業是家庭啊。雖然說你做得好升職也快,但看你一直沒時間交男朋友,錯過了黃金年華就糟了。”見她說得一本正經的,瑷蓁不回答她,只是笑。笑著笑著,她見小文的手機鏈很特別,便要過來看了看,然後更吃驚了:“你手機鏈哪裏來的?”小文說:“呶,剛才你看到那個女孩子,我見她的手機鏈好看,就問她要了一個。”瑷蓁低頭又確認了一下,編織的方法是她小時候自己想出來的,除了她和桑檸沒人會的。她便問小文:“她叫什麽名字?”小文說:“她現在是辦公室裏的熱門話題呢,所有人都在談論她。據說她會講英語、日語、法語三門外語,卻心甘情願做個小職員,”她湊到瑷蓁耳邊低聲說,“剛開始人事部的魏經理還以為她吹牛的呢……待人也是很和氣的,什麽工作都願意幫忙做,還笑嘻嘻的……剛才梅姐說要喝咖啡,你看她這會兒還真來拿了。”

“她叫什麽名字?”瑷蓁的眉毛蹙在一起,迫不及待得打斷她。

“我不太記得……”小文努力地回想著,“好像她的姓也是很古怪的,姓桑還是商……”

瑷蓁手中的水杯一搖,差點摔在地上,小文趕緊幫她扶住。

“你怎麽了?”小文驚訝地拉開她。

“沒事。”瑷蓁笑笑,“我先下去了,你呆會兒把那份業績表拿到我的辦公室來。”小文點點頭,瑷蓁便要離開。走了幾步,她又回過頭來,叮囑道,“你親自來,別讓那女孩送。以後也是。不要看著人家是新來的好欺負,就總支使人家。”

“哦。是。”小文一邊點頭,一邊目送著她遠去。目光中滿是疑惑。

日子一天天過去,桑檸漸漸已經熟悉了公司的流程。公司的事務雖然比較煩瑣了些,但是也還算做得來。工作時她認認真真地完成任務,一閑下來便為同事們幫忙跑腿。午休時候,還教女孩們做一些編織、配色的手工活兒。因此在辦公室裏極有人緣。

但是,好幾次她跑過去熱心幫忙:

“小李,反正我沒事,我幫你把企劃書送過去吧!”

“我到頂樓喝東西,順便給你捎過去吧!”

同事們都支支吾吾,借口推辭了。這讓桑檸分外納悶不解。幾次走過那間辦公室,她都有推門進去一探究竟的沖動:同事們究竟怎麽了?

當然,她沒有那麽去做。比起關心辦公室裏的人,她更關註的是那促成她來到許氏的人。策劃部經理……辦公室裏的他會是什麽樣子?比起當初一身運動裝的清爽自由,西裝革履定會使他更顯沈著幹練吧?她每天都這樣充滿聯想,卻始終沒有見到他。

那時亦軒正在外地出差。

但是,瑷蓁的秘密卻是不能永久包藏的。桑檸進許氏半個月後的一個下午,她終於發現了她。

看見瑷蓁之前她已經下班,正在被辦公室幾個姐妹纏著教她們編織裝飾手提包的圖案。桑檸向來是大大咧咧,之所以有這樣靈巧的功夫,完全是拜瑷蓁所賜。瑷蓁從小對這些手工工藝便是十分喜愛的。以前她門前那只大大的紫色的風鈴,便是她在海邊撿來貝殼一個一個仔細做成的。桑檸在把從瑷蓁那裏學來的本領傳授他人時,心裏總是很高興。

她就這樣低著頭,一邊示範,一邊給女友們講解。當她突然擡起頭來,門外一個人影恰好映入了她的眼簾。公司裏大家的著裝和發式都差別不大,但單從走路的姿勢,她便一下子認出了瑷蓁。於是她匆忙說了聲不好意思,便撥開了女友們的包圍,沖出門去,在大廳裏搜索著瑷蓁的身影。

她還沒來得及喊出一聲,瑷蓁便已經拐彎過去,跨進了電梯,等她匆忙趕去,電梯門又已經合上了。她於是又沿著樓梯一路奔跑下去,終於趕到樓下,廣場上人潮洶湧,但她還是在公交車站的站牌下看到了她。正這時車來了,瑷蓁進了前門,她匆忙趕過去,跳進了後門,引得售票員阿姨喋喋不休了半天。正直下班高峰時期,公交車像被擠爆肚皮一樣爆滿,桑檸用盡了全身力氣也沒能向前移動半步。她只好呆在原地,探著頭緊盯著前門的方向,生怕一個閃失,又讓瑷蓁溜走。

汽車行進了一會兒,瑷蓁下車了。桑檸尾隨著她走過一條短短的街和一條窄窄的小巷,終於在一所小公寓門口追上了她。

瑷蓁正掏鑰匙,聽到重重的喘息聲,驚異地回過頭來。只見桑檸站在她的身後,氣喘籲籲地看著她。她的發稍滲透著細細密密的汗珠,臉蛋紅撲撲的,眼睛裏閃爍著興奮的光芒。

“桑檸?……”她難以置信地望著她。

“瑷蓁!”桑檸站在那裏,辛酸又欣慰。 “終於找到你了,找到你了。”

初見她時,瑷蓁臉上也曾浮現了一絲欣喜。但那絲欣喜卻像海上的浮木,很快便被思緒的幾個浪頭打得七零八落。她眼神也由熾熱變得冷峻:“你不應該來找我。桑檸。”她苦笑著搖搖頭, “我之所以離開,就是想與過去徹底了斷。”

她的話像重重一拳砸了下來,桑檸的喜悅也頃刻消遁,她搖著頭:“瑷蓁你別這樣說。我們一起努力,忘記帷源,重新開始。”

瑷蓁戰栗了一下。幾點火星在她眼底燃燒著:“我不會忘記帷源,他恰是所有往事裏我唯一想帶走的記憶。”

“瑷蓁……”

“桑檸,你請回吧。我們各自過各自的生活,這不好嗎?”她嘆了口氣,“我再也不想回到從前了。”說著,她側身進了門。門“啪”地一聲,在桑檸面前關上了。

桑檸大腦一片空白,眼前晃動著瑷蓁的臉。事情過去三個月了,她還沒有見到過她的一滴眼淚。想到這裏,她的心絞痛起來。耳邊響起十幾年前琬亭離家那天瑷蓁的聲音:“檸檸,有我在你身邊,不要害怕。我不能幫你留住葉阿姨,但是,我可以幫助你哭,幫助你流淚……”

“瑷蓁。”桑檸在臺階上坐下來,自言自語道,“我能幫你什麽呢?”

盡管瑷蓁對她始終冷冷淡淡,但找到了她始終是件好事。在公司的時間裏,桑檸看著她行走於公司各樓層之間,處理公務,召開會議,享用午餐,除了不怎麽理她之外,一切與以前沒什麽不同。她做事情本來就幹脆利落的,現在這樣的白領生活桑檸覺得簡直像是為她定做的。她心想瑷蓁因為帷源的事情責備她也是難免的,只等時間長了她傷心少一點了,或許一切會有轉機。只是她所設想的這個過程對瑷蓁而言必定是最難挨的。不在她身邊她總覺得自己似乎多了一重罪過。但是除此以外她什麽事情又都不能做。這又讓她想起小時候在人群中一片寂靜的感覺了。她得從頭再學“不作為”這個名詞了。

但是這天是瑷蓁的生日。

以前在家的時候,每年桑檸都會和她一起慶祝生日,放紙鳶,點蓮花船,做心願樹,總有辦法逗她開心。即使前兩年她身在法國,也會想方設法捎份禮物回來。但是今年的生日會異常特殊,因為這天恰巧也是帷源去世的百日。桑檸一邊想著一邊收拾東西,提前離開了公司。她在各大商場轉了很久,終於在一個櫃臺前停住了腳步,一對水晶燕子吸引住了她的目光。那對燕子不過拳頭大小,但卻設計得極為精巧,通身玲瓏剔透,栩栩如生,像是展翅欲飛的樣子。桑檸就把它買了下來。

從商場出來天色已經漸漸暗了。桑檸上了公車,徑直奔赴瑷蓁的“家”——她曾經追蹤而至的小公寓。她在門口耐心地等著,可是樓門口始終沒有出現瑷蓁的身影。直到夜幕沈沈明月如鏡。樓梯上有幾個小男孩抱著足球笑著跑過,許久後又抱著足球大汗淋漓地回來,整個城市的天空剩下一片幽森的藏藍色,只有月光和街市的路燈流淌著一片金黃。桑檸感覺有點累。她擡表一看,已經九點。

這麽晚了,瑷蓁去了哪裏?

就她所了解的瑷蓁,她實在想象不出她有任何與朋友共度生日的可能。於是她開始擔憂起來:她該不會是去了三十公裏外的郊區給帷源掃墓吧?

正當她憂心忡忡地想著,樓梯上傳來了一陣腳步聲,其中混雜著女人尖利的歌聲。但那歌聲又是極不成調的,她模糊地聽著那淩亂的唱詞:“在夢裏的青草原,仰頭微眩,晴空俯在唇邊……愛淡淡印滿心箋,層疊做帆……陽光有七彩,我只愛純凈天天藍……”

桑檸猛地一驚,向樓梯口沖過去。

只見一個男人扶著瑷蓁,正努力地向上走來。瑷蓁顯然醉了,完全失去了神智,她在他的胳膊彎裏歪歪倒倒,一會兒側頭靠在他的肩上,一會兒又仰頭放聲大笑起來,一會兒安靜得像一只小貓,一會兒又糊裏糊塗地說著醉話。他們走近了。桑檸借著微弱的燈光看清了瑷蓁的臉。她頭發淩亂,渾身散發出一股濃重的酒氣。桑檸的心像被撕裂一般地疼痛。她的嘴唇顫動著吐出幾個字:“瑷蓁,你去哪裏了?”

“你是她的朋友嗎?”那男人問。黑暗中桑檸無法辨認他的面容,但那聲音卻是極為溫和的,甚至有幾分熟悉。“她喝多了,麻煩你拿鑰匙開門。”

桑檸點點頭,從瑷蓁的手提包中掏出鑰匙打開了門,發現房裏的燈是亮著的。那男人扶著瑷蓁進了屋,把她安頓在門口不遠的沙發上。

桑檸環視著房間。地上鋪著柚木的地板,一頂淺藍的裝飾大燈懸掛在客廳中央,左側是雪白的沙發,右側是大大的落地窗戶,上面掛著米黃色的窗簾,窗臺邊是一個油綠的花架,一盆君子蘭正吐露著芬芳。窗戶邊是一架雪白的鋼琴,鋼琴上面的墻上,掛著那幅淺藍色的凡高的《鳶尾花》。看到鋼琴和畫,桑檸不禁浮想聯翩。以前在家的時候,瑷蓁的鋼琴也是這樣放在窗邊的,每到黃昏十分她便打開屋子的小窗,坐在窗前彈起琴來。金色的夕陽給她的鋼琴鍍上一層金邊,傍晚的風兒卷進屋子,拍得那畫啪嗒直響。

那樣的時光已經一去不返了。此刻,瑷蓁側躺在沙發上,口裏喃喃地自言自語。桑檸慢慢在她面前蹲下,伸手去觸摸她的臉。這時,那男人轉過頭來,說:“她喝了酒,現在一定口渴得厲害。你幫忙拿點水來好嗎?”

桑檸剛要點頭說好,但她的舌頭像被釘住一樣僵在那裏。她的目光呆呆地不能移動。那樣的眉毛,那樣的鼻子,那樣的眼睛,那張臉那個人……怎麽會是他?她的思維被打了結,艱難地運轉著,他揮舞球拍的樣子,他點頭微笑的樣子,他揮手告別的樣子……一幕一幕像幻燈片一樣在她的眼前閃現,她陷入一種虛幻的眩暈中。

“你不知道在哪裏吧?我去找找,你看好她,別讓她摔下來。”亦軒一笑,又極不放心地看了瑷蓁一眼,直起身來向廚房的方向走去。

他那個陌生而又彬彬有禮的笑容讓桑檸陡然明白:他已經完全不記得自己了。

桑檸見瑷蓁的頭靠在高高的沙發靠墊上,極不舒服的樣子,趕緊將她的整個上身扶起,放到自己的懷中,伸出手在她的百會、天柱、竅陰等穴位輕輕地揉了起來。瑷蓁似乎漸漸輕松了一些,不再說話,那兩道眉卻仍緊緊鎖著。

這時,亦軒拿著水走過來。桑檸擡頭望著他,說:“醉酒的人嘴裏無味,瑷蓁又不愛喝白水,在裏面加一匙蜂蜜吧。”

亦軒聽她說得有理,便照做了。他走過來,讓桑檸扶住瑷蓁的頭,開始一勺一勺給她餵水。他小心翼翼在空中晾上一會兒,再慢慢送到她的唇邊。開始時她有些抗拒,後來像是感受到了甘甜之味,便像個聽話的孩子,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。

等她喝完,亦軒一臉欣慰地擡起頭來。桑檸的心裏卻一陣劇痛。但這還不是她痛苦的時候,瑷蓁喝過水還是昏昏沈沈的:“飄飄蕩蕩天沿……聽風呢喃吹過……夢裏飛花的香水灣……”她仍然唱著歌兒,完全無法體會到落在自己身上那兩雙擔憂的目光。

“帷源……帷源……”瑷蓁抓住亦軒的手,急切地呼喚起來,“不要走,不要離開我……”

桑檸擡頭看亦軒,只見他原來嚴肅的臉上浮現出和善的笑容,他另一只手輕拍著她的手背,像安慰一個受傷的孩子:“不會走,不會離開。我們都在這裏。”

桑檸頓時變得更加惆悵。她低頭看了看雙目緊閉的瑷蓁,對亦軒勉強一笑:“她醉得不輕,光這樣不行。我下去買點醒酒藥來,你看著她。”說完她輕輕扶起瑷蓁,站了起來。

亦軒伸手攔住了她:“你坐下。”他放眼窗外,眉頭蹙起,“天色太晚,你一個人出去不安全。還是你留下來照顧她,我去買藥。”說罷他就站了起來,大步走了出去。

“好痛——”瑷蓁抱著額頭,輕聲嘆息。

是啊,好痛。桑檸輕拍著她,終於不再笑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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